中国留学生亲历梨泰院踩踏现场央求酒吧老板

文/关珺冉

编辑/漆菲

“胸腔被前后狠狠挤压，我能感受得到空气，却怎么也吸不进去。当时空气仿佛含在喉咙里，怎么也咽不下去。”这是韩国首尔梨泰院踩踏事故发生时，21岁的中国留学生张欣（化名）站在人群中的感受。这也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。

张欣最终活了下来，而太多和她年龄相仿的同龄人却失去了生命。截至10月31日14时，梨泰院踩踏事故已造成人死亡，人受伤，其中重伤33人，轻伤人。而从年龄来看，20多岁的遇难者占比最多，为人。外籍遇难者为26人，来自14个国家，包括4名中国人。

踩踏事故发生地已经戒备森严，周围也加强了警备。

“我怎么敢告诉父母？疫情已经让在国内的父母很担心了。如果告诉他们我去了踩踏事故现场，他们只会更加担心。”再度回忆当时的经历，张欣仍然感到后怕，“我这辈子都不想去人多的地方了，再也不想凑热闹了。”

从行进的人群停滞不前，到发生踩踏事故，再到等来救援人员，张欣向《凤凰周刊》回忆了45分钟内死里逃生的过程。以下是她的口述。

被卡脖子快窒息，台阶成为“救命稻草”

作为韩国知名商圈之一，梨泰院在我们年轻人中颇有人气。那里是首尔最有节日气氛的地方，几乎每一个餐厅、酒吧都在搞万圣节活动。因为从我家附近的地铁站可以30分钟直达梨泰院，我和我的男朋友决定周六（10月29日）晚上去那里体验一下节日的氛围。

我们是晚上9点半左右到达梨泰院地铁站2号出口的。当时地铁站的台阶上已经排起长队。我们先在周围逛了一圈，和许多玩变装的陌生人开心地合影留念。那个时候，周围的一切完全沉浸在节日氛围中。

踩踏事故发生前，有不少玩变装的年轻人在合影拍照。（张欣提供）

发生踩踏事故最严重的地方是一条狭窄的小巷，这条巷子从梨泰院洞的世界美食街一直延伸到梨泰院地铁站1号出口，整段下坡路长45米、宽3.2米。

我从距离小巷只有十几米的世界美食街上，向事故发生地的方向缓慢移动。一开始虽然人群有些拥挤，但还是可以前进的。整个过程，我没看到有任何警察或工作人员维持秩序。

慢慢地，我们开始龟速般移动。我还跟男朋友抱怨：“这么多人为什么不科学地把道路分流成两半，一边顺行、一边逆行？”正在吐槽的时候，前面的人突然停了，所有人原地不动。

接着，我看到很多人向我们拥来，我们这边又有很多人想要前进，双方僵持不下。我身高只有一米六二、体重40多公斤，周围全是身材高大的男生。我的右手边是一位一米八几的男士，他为了保护女伴，将手架在女伴肩膀上，手肘的高度恰好卡在我的脖子上。过了五六分钟，我感觉呼吸困难，便用手拍他的手肘，朝他喊着“能不能把手放下来”，但他自始至终好像没听见。

发生踩踏事故最严重的地方是一条十分狭窄的小巷。社交媒体上流传着事故发生前小巷拥挤的景象。

此刻，我的周围充斥着各种叫喊声，特别嘈杂。好几个瞬间，我都感觉快撑不过去了。又过了几分钟，大家的情绪变得更加烦躁。周围有人在喊“推啊、推啊”，那个语气感觉跟闹着玩儿似的。甚至开始的时候，周围的人还带着笑容，你挤我、我就挤你，就像做游戏一样。但那时的我已经感到呼吸困难，并意识到了可能会发生的危险。

我能够再次呼吸是有人突然开始往前拥了，但反方向的人也不让步又推了回来。这时前面传来“不要挤了，有人摔倒受伤”的喊声。随后，一股强大的力量拥向了我，我立刻往后退了十米左右，退到坡下的一个分岔路口。在这里，我看到了比坡上更多的人。我是从比较靠前的位置退到这里的，但分岔口的人完全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。他们在抱怨为什么人好多，为什么前面的人不走了。

我再次被人潮挤到一侧，此时看到旁边的台阶，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往上爬。我男朋友先把我推上台阶，接着我们一直在台阶上不敢下来。

冷血的酒吧老板对我关上了门

2米宽、不到10级的空间，突然站上来十几个人。台阶下，一拨又一拨的人正往上拥。那时，我的生存意志非常顽强。我清楚知道，虽然我在台阶上，呼吸顺畅一点，但如果一松懈随时可能掉下去。

我一直爬到台阶尽头——一家酒吧的入口，在最上面硬撑着。这时，我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中国女孩，我和男朋友还有那个女孩手拉手，防止彼此被挤下去。

看到不断拥上来的人群，我开始央求酒吧老板放我们进去。“酒吧已经停止接待新客人了，你们进来的话人会爆满，会影响生意。”酒吧老板甩下这句话就锁上了门，还派了两个身材高大的酒保站在门前。

我一直哭喊着，“求你们了，把我们放进去吧。”两个壮汉根本不听，甚至把我们往台阶下推，不准我们靠近。绝望的我隔着玻璃门，看到灯红酒绿的酒吧里坐满了人。他们一边唱歌跳舞，一边谈笑风生，一副轻松的样子，完全没有人关心门外人的死活。

酒吧的露台上，也有人在喝酒。我向他们喊救命，大喊“快去跟老板沟通下，把我们放进来”。但他们却只是拿出手机录像，没有人帮忙。此时，我看到有人在爬酒吧露台的栅栏，想要翻进酒吧。我也想爬墙，但我站在靠中间的位置，旁边还有很多人。

事发时，酒吧的露台上，也有人在喝酒。

最后，我们只能把希望放在酒保身上，甚至绝望地想从他们的裤裆底下钻过去。我当时还穿着裙子，但也顾不得形象，唯一的想法就是活下去。可不论是推他们，拍他们胳膊，哭喊央求都无济于事。我的男朋友气愤地差点跟他们打起来。不久后，我的男朋友被冲下台阶，我和那个中国女生则一直留在台阶上。

后来，我在社交媒体上看到那几位爬墙年轻人的惨烈经历。最初，他们并没有想要翻爬栅栏，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拥上台阶，才决定先往上攀爬。

这时，有三个身穿黑色衣服的酒保上来问“有没有印章或手环（作为入场凭证）”。当得知没有的时候，这几个酒保开始破口大骂，意思是“让你们上来，我们就没法营业了”。其中一个酒保的对讲机响了，对讲机里下达的指令是：“只要上来的，都要挡在外面。如果他们不下去，就把他们扔下去。”

直到现在，我都无法理解酒吧老板的做法。如果我是老板，我肯定不会做到见死不救。

逃生后，一街之隔依然欢声笑语

在台阶上僵持了20分钟左右，我接到男朋友的“你赶紧下来。警察来了，疏散了一些。”我朝远处看，发现警察正在疏散拥挤的人群。但其实还是有很多人，只是稍微能走动了。

走下台阶后，看到几十个男男女女平躺在不远处的地上。他们的眼睛没有合上，嘴巴是张开的，衣服也都尚且完整。我经过他们的身旁，以为只是呼吸困难躺在地上昏迷而已。当时，我天真地以为，救护车到了，他们就能得救。后来看到报道才知道，他们不是因踩踏而死，而是被压得窒息而死。

“当时，我天真地以为，救护车到了，他们就能得救了。”

“在重大伤亡事故现场的急救原则是，优先抢救苏醒几率高的人，但很多人因窒息时间过长，长时间缺氧导致脑损伤，给抢救工作带来困难。”事后，医院急诊医学科教授洪基正如此解释道。

因为是大规模人群踩踏事故，开始救人的时候已有许多人因窒息而死，心肺复苏是无效的。时隔一天，我依然不敢过多回想当时的情景，十分后怕。

我和男朋友会合后决定撤离现场。我们没有回到来时的梨泰院站，而是下台阶径直穿过一条小街，走到绿莎坪站。虽然只是十分钟的步行路程，却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。

这是10月29日晚上9点半左右，张欣从梨泰院地铁站2号口出站时的景象。（张欣提供）

这里与发生踩踏事故的地点只有一街之隔。此时已经快晚上11点，小街的酒吧里，人们依旧是欢声笑语，没人知道一街之隔已经发生了如此可怕的惨案。

走到地铁站入口处，我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“刚才死人了”。回家的地铁上，我一直搜索梨泰院相关的新闻，但没有看到什么报道。直到到家之后，我打开电视才知道出事了。

我很万幸能活着回来。如果我没上台阶，而是在人群中间挤着，我很确定躺在地上的人就是我。回家后，我一夜没睡。直到现在，我的心情仍然很复杂：其中有对酒吧老板的愤怒，有经过那么多“尸体”时的恐惧。我想知道，到底是谁在人群里起哄推搡，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拥挤？而那家向我关上大门、冷漠至极的酒吧，我希望它不只是受到谴责。

年轻女性死亡人数是男性两倍

新闻上说，这次踩踏事故是自年“世越”号沉船事故造成人丧生后，在韩国发生的伤亡人数最多的事故。据不完全统计，当晚有约10万人拥入梨泰院，庆祝疫情以来首个无须戴口罩的万圣节。

散落在地上的万圣节道具

虽然韩国政府说，踩踏事故发生的具体原因有待调查。但在狭窄的巷子内，前方有人跌倒后，后方有人流跟进，是导致事故的直接原因。龙山消防局局长崔成范也证实了这一猜测：“遇难者大多是20岁左右的女性。大部分死者可能是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被压死的。”

隔了一天，关于事故原因的各种传言多了起来。有人说有公众人物出现吸引了人群拥向某个地方。也有人说，收到了俱乐部分发含有毒品的糖果。但我在途中并未收到过任何糖果。

此外，遇难者中有女性98人，男性56人。有韩国专家称，女性生理上抵抗和承受身体挤压能力较男性要低。尤其在受到大力压迫时，承受的伤害往往比男性更大。

从10月30日至11月15日，韩国进入全国哀悼期。我周围也有人前往梨泰院事故现场悼念遇难者。但我不打算前往现场哀悼了，主要是担心自己还没缓过来，看到现场的场景更加难受。

从10月30日至11月15日，韩国进入全国哀悼期。有不少韩国民众前往梨泰院事故现场一带，悼念遇难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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